「尊嚴,這2年我是靠著這兩個字才活下來,」《灣生回家》作者、紀錄片出品人田中實加(Mika,中文姓名:陳宣儒)拿起散堆在房間角落裡的一疊寫滿毛筆字的宣紙,上面寫了大大小小無數個「尊嚴」。她笑笑說,「我自己都忘了這是哪一天寫的,那天我心情一定很差,才會寫這麼多次。」
《灣生回家》紀錄片上映前一個月,來到田中實加位於台北市中心的住所,以為會看到一位理性冷靜的文史創作者,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卻是身穿黑洋裝,跪在地板上用溼紙巾猛擦大理石地板的田中實加。「太久沒回家了,細縫都有灰塵了,」她叨念,卻一定要把事情做完才罷休,亞斯伯格症候群的特徵表露無遺。擦乾淨了,才優雅起身說,「我們就直接來談灣生吧!」她熱情地招呼。
「灣生是什麼?他們家在哪裡?他們不是日本人嗎?」是聽到田中實加計畫的人,都會先皺著眉頭問的問題。
每一次,田中實加都會不厭其煩地解釋:「灣生」是1895年到1945年日本殖民台灣時期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二次大戰日本戰敗後,一九四六年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要求日本人必須被遣返回國,估計當時約有48萬日人被分批「引揚」(即日語遣返之意),包括經濟移民與官營移民。離台時,也僅能攜帶簡單衣物、被褥和1000日圓,其他的財產只能先行造冊,日後才能取回,沒想到從此一別就超過50年。
灣生遭遇尤比近期引發關注的敘利亞難民困頓悲慘,因為他們不僅是政治人球,還是歷史人球。回到日本的灣生被視為次等公民;「不潔的」引揚者要注射疫苗與消毒,還得集中留置療養所觀察,花一輩子時間重新融入日本當地。還有超過6萬名灣生日本人,擔心返國後無家可歸,而選擇留在台灣,但又怕當局發現只能隱姓埋名,有些人甚至為了怕聽出口音而裝聾作啞了一輩子。因此,不但在日本教科書從未記錄過這群人的身分,連他們自己也三緘其口。
儘管田中實加出生於台日混血的家庭裡,卻也是在外婆過世後,才首次知道「灣生」這個在歷史及語言學上都屬已死(無人記載、無人使用)的名詞。她也在那時才了解,為什麼日本奶奶田中櫻代、管家竹下健志、竹下朋子夫妻和他們的日本朋友相聚時,總能流利地講著台語,連「夭壽」、三字經、五字經都順得不得了,他們常遊台灣,還三不五時地自掏腰包捐款給台灣機構。
直到2003年,奶奶、管家相繼過世,田中實加才從管家妻子及他們的老友口中,才拼湊出那段已塵封70年的往事:奶奶是灣生,「引揚」後因丈夫被懷疑叛變、兄長失聯,在孕期仍上銬、鋃鐺入獄;而管家爺爺常在青森鄉下的院子裡,拿著刀跳著沒人看得懂的舞蹈,則因為他是太魯閣族的後裔;管家妻子則是流落花蓮的日本藝伎私生女,兩人都因被田中家收養,才一路隨田中櫻代遣返。
當時田中實加年僅28歲,剛接手一家台灣的日語學習出版社,2年內就把「上澤社」經營到轉虧為盈,正是志得意滿之際,便一口應允外婆要幫灣生完成心願。當時她想著不過就是帶老人回花蓮走走,沒想到在她面前的,卻是沒有邊際的迷霧與強大阻力。
例如,儘管自六○年代後,許多灣生都曾來台灣找親人,但一方面是含蓄的民族性,不想讓人知道他是灣生;另一方面也是物換星移,地名、人名都變了,因此,不是被旅行社帶去太魯閣、花蓮港等觀光景點,就是苦尋無人。
「以前的花蓮港其實是在南濱,林田村則是現在的鳳林,卻常被誤會為林田山(舊森坂伐木場);因此,松本先生來台灣70幾次,去年才找到他曾放過水牛的農開地。」田中實加苦笑說,還有一位灣生富永勝是要找兒時的原住民玩伴,他只知道朋友的原住民名字叫做karao wachihal,但國民政府接管後,原住民都改漢姓了,只能從田野調查、戶籍去一一比對。
田中實加說,開始的9年,她都是自己和助理默默做,沿途都很忙亂,只有她用日記記錄,連照片都來不及拍,有時候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一個線索,老人卻過世了。「清水奶奶是我一開始最想拍的,沒想到一三年她就過世了。」田中實加才驚覺這些人實在凋零得太快,應該好好記錄過程,因此,一一年她決定把出版社收起來,專心幫灣生圓夢並著手拍紀錄片。
豈知拍電影難,拍紀錄片更難,「一開始找的日本導演說500萬元就可以拍完,結果還沒拍,光是付給做田野調查人員的食宿交通費用,就燒掉68萬元。」田中實加直言自己真是「頭殼壞掉」,放著脖子上的囊腫不治療,賣屋得來的3000多萬元悉數投入幫灣生圓夢,也因此被台日親友群起反對。但她賭氣換掉手機號碼失聯,一個人躲在德島7坪大的套房,拍片計畫也因彈盡援絕而延宕。
所幸如田中櫻代送給外孫女的祝福:「能帶給別人幸福的人,自己也會得到幸福。」在日本經營和服與物業的舅公田中宏一,從媒體上得知田中實加的壯舉與窘境而找上門來。本來要扣住她的護照阻止她繼續,但田中實加對舅公說,「你妹妹田中櫻代告訴我,人活著就是要尊嚴,如果我不回台灣把事情做完,才真是沒尊嚴。」96歲的田中宏一才放手,甚至默默安排好她今後所有生活開銷。
一二年底,田中實加在輾轉請託之下,找上亞太影展首獎製片范健祐以及導演黃銘正團隊。只是累積12年的史料,拍了總共將近6萬多分鐘的影像,對導演和剪接都是一大考驗,「這些人陪我走這麼久,刪哪個故事都不對。」
她轉念一想,也許先整理成書會對紀錄片敘事更有幫助,沒想到被出版社好友連番拒絕,最後是遠流總編輯黃靜宜一眼看上「灣生」這個題材,遠流董事長王榮文更二話不說,連合約都還沒簽便預付了60萬元版稅,才讓她度過最青黃不接的時期。
導演柯一正也特地跨刀協助後製錄製口白,最後啟用了3位剪接師,才剪成110分鐘的紀錄片,而發行商牽猴子協助促成了群眾募資院線上映計畫。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深刻感受到她的焦慮。」黃靜宜回想,當時在花蓮曬得一身黝黑的Mika,端出來的出書企畫很簡略,也不是用正統方法撰寫,而且只在田中實加面前,灣生才願意坦白,因此,很多人都質疑過故事是田中實加捏造的,編輯也花了很多心力向台日史學者求證考據。出乎意料的,這本應屬小眾的文史類專書竟然大賣,初版三千冊在4天內完銷,目前累計銷量已超過3萬冊。
紀錄片也後勢看好。將於10月16日上映《灣生回家》預告片,點閱率已超過50萬次,超越紀錄片《看見台灣》上映前一個月的預告點閱率。在群眾募資平台flyingV上發起的院線上映計畫,也累計募得308萬元,打破由《看見台灣》所創下台灣電影發行募資248萬元的歷史紀錄。
9月中,教育部國家教育研究院更將《灣生回家》納入「大家一起寫教材」計畫,與「阿罩霧風雲」、「嘉農(KANO)」史料等並列於歷史科補充資料庫中,供教師教學參考。這些成果,都是田中實加始料未及的。
但其實她現在已經不那麼在乎了,「我現在只想好好做完,就要把手機關掉,飛去紐約,回我的家睡上10天10夜了。」田中實加舔舔嘴巴,神遊起她自己的藝術故鄉紐約的漢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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