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機器人能做到一些人類永遠做不到的事情,但機器人的主要用途仍是完成人類數百年來當作職業來從事的工作。英文的「機器人」(robot)這個詞最早乃出現在捷克科幻小說家恰佩克(Karel Capek)1920年的劇作《羅森姆的萬能機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但這個名稱本身卻透露出更深的歷史淵源。「robot」源自兩個捷克單字:rabota(「必須做的工作」)和robotnik(「農奴」),所以恰佩克乃是用「robot」來形容由人工打造、用來侍候人類的新階級。
機器人基本上是兩股長期趨勢合而為一:運用先進的科技為我們代勞,以及運用僕役階級為上層社會提供廉價勞工。從這個角度觀之,機器人是科技進步的象徵,但也是過去數百年來人類藉以剝削其他人類的奴工制新版本。
人類將以日趨低廉的成本,大量生產下一代機器人,因此即使最廉價的勞工都愈來愈難和機器人抗衡。機器人也將戲劇化地改變就業型態,以及更廣泛的經濟、政治和社會趨勢。台灣的富士康公司(Foxconn)就是個好例子。你手上的iPhone,以及蘋果、微軟、三星等公司研發的許多新裝置都是由富士康所製造。富士康最大的廠區位於香港附近的深圳工業區,富士康在該地的15個工廠總共雇用了50 萬名工人。
郭台銘與機器人
富士康創辦人兼董事長郭台銘或許針對他龐大事業的經濟和社會前景作了前瞻性思考,因此在2011年宣布,富士康計畫在未來三年內,將採購100萬個機器人來取代他們雇用的近100萬人力。當時富士康由於廠房工作環境不佳和苛待員工,一直飽受抨擊。許多工人就住在工廠內,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每週工作六天。然而一旦百萬機器人進駐廠區,郭台銘的百萬名工人又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呢?雖然機器人乃是為了輔助人類勞工而設計,但也讓郭台銘從此不必再雇用更多工人,
如此一來,他的工廠就不會再創造更多工作機會了。目前郭台銘的機器人承擔的是油漆、焊接及基本的組裝工作,每個機器人耗費25,000美元,是工人平均年薪的三倍左右。不過,台灣的台達電子公司(Delta)計畫推出類似的機器人,售價只有1萬美元。2011年底,富士康已經擁有1萬個機器人,或工廠裡每120名工人,就有一個機器人。到了2012年底,機器人總數已躍升到30萬,或每四名工人,就有一個機器人。郭台銘希望在未來五到十年,讓第一個完全自動化的工廠開始營運。
富士康為何要大舉投資於機器人呢?郭台銘的特殊管理風格或許是部分原因。在2012年一篇《紐約時報》的文章中,郭台銘曾經解釋:「人類也是動物,要管理一百萬個動物,讓我很頭疼。」但郭台銘也是在因應純粹的市場力量。過去十年來,郭台銘之所以能成功聚集如此龐大的勞動力,是因為中國勞工成本一直非常低廉。但拜中國整體經濟成長之賜,工資日益上升。過去十年來,製造業工資上漲了五到九倍,企業想要在中國維持龐大勞動力,成本愈來愈高。
從經濟面來看,究竟雇用人力比較划算,還是應該採購機器人,必須從支出的角度權衡得失。雇用人力牽涉到極少的「資本支出」(為建築、機器設備等支出的預付款),但薪資和員工福利等日常開銷比較大,「營運支出」較高。機器人的成本結構則恰好相反:使用機器人需預先支付很高的資本成本,但營運成本很低,因為機器人不支薪。機器人的資本支出會持續遞減,但相對而言,使用人力的營運費用卻愈來愈昂貴,也降低了對雇主的吸引力。
由於科技持續進步,機器人將扼殺許多工作機會,但也會創造和保存一些其他工作,同時締造巨大的價值。只是我們一再發現,新創的價值無法為全民所平均共享。整體而言,機器人能帶來莫大好處,讓人類獲得解放,得以從事更具生產力的工作。但前提是,人類必須建立新的系統,協助勞工、經濟和社會適應不可避免的大崩解。如果我們的社會無法好好應付轉型的陣痛,可能面對的危險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我預期到了2020年代,一旦機器人真的成為職場上不可忽視的勞動力,和1990年代反自由貿易協定的浪潮一樣,抗議群眾和勞工運動都會再現。材料科學的進步使得機器人益發栩栩如生,只會讓一般人看了更憤怒,也更害怕。2015年春天,發生在我的第二故鄉巴爾的摩的一場暴動,讓我看出一些端倪。美國媒體或國際媒體在描述這場抗議活動時,都指向與種族歧視相關的警察暴力事件。但和我一樣的本地人都知道,實情不盡然如此。導火線是一名二十五歲的非裔美國男子遭警方逮捕後死亡,抗議者不斷聚眾吶喊:「黑人的性命很重要。」以此為抗議訴求,而不只是針對警察暴力。這個事件其實和自幼生長在貧窮的黑人社區所產生的絕望感有關,因為巴爾的摩在喪失工業重鎮和生產基地的地位後,一直遭受忽視,周邊社區也日益荒廢。在全球化和自動化的浪潮下,黑人藍領階級紛紛失去工作,許多家庭勉強靠低薪的服務業工作維生。
我們在工業化國家目睹了製造業工作流失的現象,如今這股浪潮正反覆湧向經濟的不同層面。服務業工作也飽受威脅─而且飽受威脅的正是在上一波機械化浪潮中得以倖免的工作類型。在最近一波不景氣中,美國每12名銷售人員裡,就有一人被裁員。兩位牛津大學教授詳細分析了七百多種職業型態後,在研究報告中指出:未來二十年,美國一半以上的工作都將飽受電腦化的威脅。其中有47%正面臨遭機器人取代的高風險,另外19%的工作也面臨中度風險。像律師這類難以自動化的工作,目前或許還算安全;但諸如律師助理這種更容易自動化的白領工作,風險就高得多。美國有六成勞動人口的主要功能在於蒐集和應用資訊,如今他們的飯碗都岌岌可危。
在我成長過程中,家母一直在西維琴尼亞州溫費爾德市的普特南郡法院擔任律師助理。她的職責主要是在重達15磅的厚書中,搜尋法院舊案例和房地產過戶資料。書籍都十分厚重,書架又高,她時常徵召我和小弟來幫忙。即使當時尚未進入網路時代,沒有幾個人擁有家用電腦,我也只是個沒有工作的高中生,我還記得心裡已暗忖,電腦應該能更有效率地完成這類工作。但母親說:「假如真是如此的話,我就失業了。」
今日,家母的工作已大半電腦化。家父的情形也差不多。他是個執業律師,在西維琴尼亞州哈里肯市的大街上有個店面,雖然已高齡七十七歲,仍然繼續工作。在下一波全球化浪潮中,當電腦有能力處理法律事務中較公式化的層面時,他的工作也會遭受威脅。律師的某些角色不會機械化,例如在法官和陪審團面前進行訴訟,但大多數律師每天實際在做的事情─開發和檢視合約,準備成疊文件,用法律術語說明房屋或汽車的出售─律師的這類功能將會消失,唯有最龐大複雜的交易案除外。
這只是冰山的一角。不妨想想可能被無人車取代的計程車司機。另外,松下電器打造了一個有二十四根手指的洗髮機器人,曾經在日本美容院測試過,未來可能安裝在醫院和家庭中。這種機器人能衡量顧客的頭型和大小,然後用宣傳中所謂的「先進頭皮照護」能力,為顧客洗髮、潤絲和烘乾頭髮。
還有服務生的問題。全世界有數百萬人都曾在職涯某個階段,當過餐廳服務生。美國成年人有半數曾花時間在餐廳工作;25%表示,他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餐廳打工。目前美國有兩百三十餘萬人受雇擔任餐廳服務生。未來這類服務生工作很可能遭機器人取代。世界各地已經有許多餐廳正在進行這方面的試驗。亞洲許多國家開始在餐廳中試用機器人服務顧客。曼谷的Hajime餐廳完全由機器人負責為顧客點餐、服務和收拾碗盤。日本、韓國和中國也冒出許多類似的餐廳。日本公司開發的Motoman機器人,裡面的程式設計讓機器人懂得辨識空盤子,甚至能表達情緒和跳舞娛樂嘉賓。不過,顧客究竟要如何付小費來酬謝周到的服務,目前還不明朗。
餐廳工作可能流失,其所代表的意義還不單是領不到薪水而已,更意味著社會喪失流動性。許多餐廳服務生往往胸懷大志,但存款有限,其中特別多年輕人、女性、少數族群,以及沒有大學文憑的人,他們把這份工作當成在社會往上爬的墊腳石。目前美國年輕人失業率為12%,是總失業率的兩倍多,更遠超過其他大多數國家。假如初階餐廳工作逐漸減少或完全消失,年輕人會多麼難找到生平第一份工作?第二份工作呢?
像這樣的工作衰退型態,史上早有先例。MIT教授布林優夫森(Erik Brynjolfsson)稱之為「我們的時代最大的弔詭。生產力破紀錄攀升,創新的速度前所未見,然而在此同時,一般人收入下降,工作機會減少。人們之所以被拋在後頭,是因為科技進步的速度太快了,我們的技能和我們的組織都跟不上技術發展的腳步。」在上一波全球化浪潮中,銀行櫃員大部分都被自動櫃員機(ATM)取代,航空公司櫃檯人員被電子自助報到機取代,旅行社則遭旅遊網站取代。機器人時代可能對銷售部門帶來更嚴重的打擊。
究竟機器人會造成多少工作流失,會因不同國家而異。正在開發和製造機器人外銷的國家,因擁有眾多企業營運總部,需要大量工程師和生產設施,所以占據了最佳有利位置。日本、南韓和德國便屬於此類。
像中國這類仰賴廉價勞工來建立生產基地的國家,則面臨最大風險。當機器人技術持續演進,過去先進工業國家製造業工作流失的情況,很快就會在開發中國家再現。即使中國的勞工成本一向最低,採購機器人仍將愈來愈符合經濟效益,郭台銘在富士康的作為就是明證。
中國如何面對「機器人來了!」
那麼,中國政府如何因應這樣的發展趨勢呢?雖然天安門事件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中國領導人卻仍記憶猶新,因此中國在發展經濟時,把維持穩定當作第一要務,尤其不希望因為經濟困頓而帶來政治動亂。中國人可不想出現像巴爾的摩這樣的示威抗議。
中國政府目前正雙管齊下:一方面投下鉅資,發展未來產業,以促進就業;另一方面,則持續強力推動都市化政策,以壓低勞工成本。1950年,中國人口有13%居住在城市。今天,中國幾乎有半數人口在城市中生活,中國政府還希望在2025年之前,把這項統計數字推升到70%。換句話說,他們要在十年內,迫使兩億五千萬中國人從鄉村遷移到城市廠區。今天,中國已有五個大都會人口超過一千萬,另外還有一百六十個人口超過一百萬的大城市。中國政府無視於都市化政策在環境、政治和行政上遭遇的困難,持續強力推動都市化,目標就是要壓低勞工成本。如果不能持續把人民從鄉村遷到城市,勞工成本就會不斷上升,這是簡單的供需問題。如果勞工成本不斷提高,中國將喪失原本在全球市場的特殊優勢。如此一來,過去在中國創造的工作機會,就會開始流向斯里蘭卡和孟加拉等更廉價的勞動市場。
中國面對機器人挑戰的解方,只不過是藉由加倍複製過去以因應未來,即使過去的做法早已不適用於現在。以這種策略因應未來高度競爭的市場,簡直是緣木求魚,西維琴尼亞州就是最好的例子。
西維琴尼亞州的經濟乃是奠基於19世紀和20世紀的採煤業。蘇格蘭─愛爾蘭裔移民提供了廉價勞力,等到這些阿帕拉契山脈地帶的本地居民工資上漲,他們又引進義大利移民和非裔美國人,提供更廉價的勞力。但隨著機器愈來愈便宜,人工愈來愈昂貴,雇主紛紛選擇機器。畢竟機器不會罷工,也不會得黑肺症。我的外曾祖父也是在礦場工作的義大利移民,他正是因黑肺症喪命。於是,過去推動經濟成長的藍領勞工一個個丟掉飯碗,西維琴尼亞州的經濟逐漸崩盤,整個州愈來愈老化,人口也逐漸減少。我在1971年出生時,西維琴尼亞州還有210萬人,如今只剩下170萬人。
西維琴尼亞州的沒落就本質上而言,是一場轉型失敗,沒能從倚賴人類力氣的經濟,轉型到更機械化和以資訊為基礎的經濟。今天西維琴尼亞山區採掘的煤炭數量和幾十年前差不多,但受雇的礦工人數卻直線下滑。1908年,西維琴尼亞的礦場雇用了51,777名工人,今天只有20,076名工人在礦場工作。在今天的經濟裡,富士康的員工就等於昔日的礦工。
如何成功轉向?
機器人將為我們的社會帶來顯著的好處。職業傷害將日益減少;車禍降低;手術過程更安全,更不具侵入性;其他還有無窮的可能性,例如在家上學的病童也能參與學校活動,讓聾啞人士也具備「說話」的能力,這些都對世界帶來諸多益處。
全球化也是如此。全球化在世界各地創造財富,增進人民福祉,但如果國家和社會(例如我的家鄉西維琴尼亞州)沒能將原本的勞動力導向就業機會持續增長的領域,則註定失敗。回想起和我一起值大夜班的清潔工,如果在四十年前,他們或許能在礦場或工廠中找到更高薪的工作。然而到了2020年,他們或許連靠拖地維生都不可能。今天在英格蘭的曼徹斯特機場,機器人清潔工已可透過雷射掃描器和超音波偵測器的引導來清潔地板。假如有人擋住去路,機器人還能用標準英國腔說:「不好意思,我在拖地。」然後繞過這個人,繼續工作。
我們的社會究竟有沒有競爭力,能不能穩定發展,我們的調整適應能力將扮演關鍵角色。面對新科技,最大的贏家將不是加倍複製過去,而是能成功引導人民轉向成長產業的社會和企業。機器人產業就是其中之一,而機器人和其他成長產業正是本書討論的焦點。這也是為什麼中國除了強力推動都市化以壓低勞工成本外,也大力投資未來產業。我們不只需要投資於機器人等成長領域,同時也必須投資於社會架構,確保失業的人能勉強撐下去,讓他們有時間轉換跑道,投入能提供新機會的產業或職位。許多國家(尤其是北歐國家)都加強社會安全網,讓失業勞工仍然有希望在新的領域東山再起。換句話說,應該把未來機器人產業創造的無窮財富,拿一部分投入計程車司機和餐廳服務生等勞工的再教育和技能訓練。
我們對機器人的假設是:只有資本支出,沒有營運費用。不過,雖然在機器人身上投下資本支出,卻不意味著就能因此擺脫掉使用人力必須付出的營運費用。我們需要修正這項假設,為了讓現有人力在未來經濟中仍保有競爭力,我們必須把持續投入的人員培訓費用納入成本考量。畢竟,我們不是電腦軟體,沒那麼容易升級。(本文摘錄自《未來產業》第一章)
《未來產業》新書導讀影片
書籍介紹
作者:亞歷克・羅斯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16年5月
亞歷克・羅斯
美國著名創新領域專家。擔任國務卿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的創新顧問四年期間,榮獲國務院傑出榮譽獎。目前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訪問學者、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國際和公共事務資深研究員,同時也是投資者、企業,以及政府官員的顧問。在國務院任職期間,羅斯在網路安全、網路自由、災難應變及衝突區域的網路應用等議題上扮演外交先鋒,貢獻良多。
羅斯曾在美國2008年總統大選中擔任歐巴馬陣營的科技、媒體及電訊政策委員會召集人,並為歐巴馬-拜登總統交接小組的一員。2000年,羅斯和三名同事共同創辦以科技為核心的非營利組織One Economy,在他們努力下,這個在地下室成立的小組織後來成長為服務數百萬低收入民眾、在四大洲推動計畫的全球性組織。
羅斯曾在許多機構擔任客座講者,包括聯合國、牛津大學、哈佛法學院、史丹佛商學院,以及國會機構。他的著述散見各學術期刊,包括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SAIS國際事務期刊》(SAI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以及《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期刊》(NATO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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