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 是來自腦中「理想的我」
我們從小不斷被鼓勵要有夢想,要向偉人看齊,要嚮往一個精采的人生。
這些種籽埋在我們的心裡,如人所願的話,會養成一個有意志力的上進者,但也免不了,會同時在這個上進者的心裡,樹立一個再怎麼用力伸手,也永遠搆不著的完美標準。 這個從小懸掛我們腦中的完美標準,成為我們一輩子想要做到的「理想的我」。只要跟這個「理想的我」一對照,我們就會發現自己的各種不夠好:不夠高、不夠會賺錢、對人不夠熱絡,皮膚不夠白,生的孩子不夠傑出,名片上的頭銜不夠響亮⋯⋯沒完沒了。
我們就是不會滿足。
人類能生存到現在,靠的就是「不滿足」,能弄到多少吃的,就盡量弄到,能控制多少土地,就盡量控制。
其他動物當然也會盡量的吃、盡量繁殖。只是人類的花樣多,除了吃與繁殖之外,我們還給自己找了很多任務,每項任務我們都不會感到滿足,所以人類遠比動物更上進,也遠比動物更自卑。
從小藏在腦中的那個「理想的我」,如果迫使我們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那我們就會同時收到鞭策與自責,鞭策使我們一直努力,自責則終於演化為自卑。
怎麼樣?我們是不是簡直想逼死自己?
不但要努力,還被設定為不能誇獎自己、不能認可自己。
看著在圓輪裡不斷跑、沒完沒了的跑著的松鼠,我們會忍不住發噱,直到我們領悟:我們是在看自己。
在關於自卑的故事當中,我最不買帳的一個故事,是安徒生童話的《醜小鴨》。醜小鴨從小生活在鴨同伴中,因為和其他小鴨長相不同,而受到排擠。醜小鴨去流浪,也因為沒有一技之長,而受到排擠,故事結尾,醜小鴨遇到一群天鵝,卻不但沒遭受排擠,反而受到歡迎,因為醜小鴨其實根本就是一隻天鵝!
你就是那隻在圓輪裡不斷跑步的松鼠,想逼死自己嗎?
呃,第一,長大並不會使一隻鴨自動變成鵝,不會使燒鴨變成燒鵝,也不會使醜小鴨變成大天鵝。醜小鴨長大,只會成為醜大鴨。
第二,如果故事是一隻小鴨,從小長在天鵝群裡而受到排擠,後來終於回到鴨群得到接納,這樣起碼有「我不是異類,我只是從小沒對到組織」的寓意。但由小鴨長大才「發現」自己是天鵝,這純屬運氣好、背景硬、血統強。這故事安慰不了人。
快被自卑拖垮的人,怎麼辦?
我的建議是—把「理想的我」這四個字,去掉一半,它只是「理想」,不是「我」。
然後,把真的「我」組裝齊全—主要是把「我的缺點」都組裝進來。
真的「我」就跟炸雞是一樣有優點也必有缺點的,要又香又脆,那就一定同時有這麼多脂肪。要享受小狗的可愛,那也就要準備好塑膠袋親手撿小狗拉的屎。
我們是完整的人,不是超級市場裡去了骨的肉片,我們有優點也有缺點,而且很可能缺點遠多過優點。 我們就只是我們自己,不是高科技中心研發出來完成特定任務的機器人。
我們來活這一遭,是來感受生命,不是被派來參加奧運或月入四十萬的。如果我們在感受生命的同時,發現參加奧運或月入四十萬,能令我們更強烈的感受生命,那我們就往這樣的方向努力。但如果吸引我們的,不是奧運金牌、不是四十萬月薪,而是把別人打扮漂亮、或是想辦法把海水變成可飲的淡水,那我們就往那樣的方向努力。
我們腦中的那個「理想的我」,天曉得是小時候哪部動畫、或是哪個長輩,無意中塞進我們腦子裡的。那很可能是「異物」,會引起身體排斥的。
面對這樣莫名寄居體內的異物,不去檢討它,反而以它為標準,檢討我們自己,這當然不是「愛自己」,也不是「做自己」。這叫「接案子」「出任務」,它是合約上的甲方,我們是乙方。完成不了的話要不要賠款還是切腹?
「真正的我」就跟炸雞一樣,
既有香脆口感的優點,也有高脂肪的缺點。
也許有人擔心,萬一拋開了腦中這個「理想」,而真的「我」,卻只想終日躺在床上追劇吃零食,難道也可以嗎?
唔,這不關我的事。我既沒資格,也沒興趣評斷別人感受生命的方式。只要那人的方式不傷害別人,那我就與那人相安無事。
如果躺床上追劇吃零食,能夠深刻的感受到生命,或者,是那人盡力判斷之後,為自己決定的感受生命的方式,就沒道理逼迫那人去賺四十萬月薪、或研究海水變淡水啊。
如果躺床上追劇吃零食,是那人某階段的生活方式,那人這樣活到四十五歲,忽然接收到所追之劇、所吃之食、或所臥之床的啟發,而一躍下床寫出了空前出色的劇本、或是調配出空前美味的零食,或者構想出空前舒適的床墊⋯⋯誰知道呢?
誰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四十四歲就死了,於是那人是否四十五歲會躍下床,永遠沒人能推斷。或者,那人要八十歲才一躍下床,人稱本世紀的姜子牙,又有誰會知道呢?
反正,感受生命的方式,沒有標準範本。如果你以為有標準的範本,那是誤會。
既然沒有標準範本,就不那麼容易自卑了。我們還是可以常常自我檢討,但那是根據自己的目標,而檢討我們的活法,檢討那是不是我們能替自己選出的、最能感受生命的活法。
那是以「做自己」為標準,而不是以「完美理想」為標準的自我檢討。基於這樣的檢討,而產生的不滿,是有方向的不滿,而不再是莫名的自卑了。
我的女神級明星朋友,如果為了感受生命,而覺得沒有出去求學,是一個缺憾,她就會為了「做自己」,去彌補這個缺憾,但不是因為不相干的人,用他們設定的評鑑標準來壓迫,而感受到自卑。
自卑,是「做自己」的絆腳石,別再把這石頭放在自己的口袋裡了。
醜大鴨自有醜大鴨的生命感受,不必得到天鵝們的了解或認同。
蔡康永
從上個世紀的尾巴,開始參加公共活動,比方說,主持一些節目,寫一些東西,講些話,安慰或者傷害一些別人。
生產地是台北,血統有時被認為是上海。
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念完影視製作的研究所。最廣為人知的節目,是主持《康熙來了》及參與《奇葩說》,最廣為人知的書是《說話之道》,導過一部電影《吃吃的愛》,也曾經和藝術家蔡國強及五月天的主唱阿信,分別一起做過行為藝術及裝置藝術。另外,開了《情商課》的語音課程,在喜馬拉雅FM播放。
覺得活著確實有活著的樂趣,但「意義」「快樂」「愛情」都被高估了,可以更放鬆、更恰當的看待這些事。 覺得寫書是「探測自己」的過程。如果寫出來的書,剛好也能夠令看到的人、拿去各自探測自己,這書就寫得值得。 活著的根本樂趣之一,就是不確定,就是探勘與測量自己的內心。王國維說:千門萬戶是耶非?唯有茲疑不可疑。 只有疑過之後的明白,才是可以依靠的明白。
只有明白之後,自己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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