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的戲劇無法成立
我們有時會在戶外上課。
嚴冬時節,少數編劇組學員圍坐在森林營火前的「營火講堂」,更是頗受歡迎。
我以周圍的樹林、巨木為題,傳授他們編劇技巧。
喜歡這棵樹的美,若因此想從根砍下移植到自家庭院,絕對無法讓它繼續屹立不搖。
樹要有根,根要深植於地底下,如此一來才能保持安定的姿態站好。
戲劇也是一樣。無根不成戲劇。
戲劇的根就是上場人物,枝與葉則是吸收來自根部養分的成果。好好為每一個上場人物建立個性,奠定整體架構的基礎,隨著人物之間的相互碰撞,自然就能長出枝葉、開花結果。
樹有根才能挺立
但樹根不顯露於人前
我發現教學的同時,其實自己內裡也在一點一滴整理寫作的精髓,有助於自我的成長。
例如《來自北國》。
主角小純讓少女玉子懷孕了,有一場戲是黑板五郎帶著南瓜到飾演玉子叔叔的菅原文太面前謝罪。問題就在道歉的方式,文太質問五郎:「你們的誠意何在?」五郎無言以對,一味低頭賠罪。為什麼這時候黑板五郎會帶著南瓜去道歉呢?
事實上,我有一份沒有發表的黑板五郎履歷表。
或許觀眾看到田中邦衛飾演的黑板五郎,始終是理想父親的形象,其實現存於「《來自北國》資料館」的黑板五郎履歷表上,記載著他在青春時期曾有過一段相當匪類的經歷。
高中時代的五郎即使憑著那副長相,還是跟好幾個女生亂來過,而且每一次都讓對方懷孕,所以人稱「百發必中五郎」。
每一次五郎的父親都親自帶著他到女方家低頭賠不是,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遇到南瓜產季,所以父親也總是同時抱著自家種的南瓜當手信,於是在五郎心中便烙下到懷孕被害人家道歉的正字標記,就是南瓜,因此他才會一樣帶著南瓜上門致歉。這是我在腦海設定的背景故事,沒有寫在劇本上的必要,也沒有讓觀眾知道的必要,換言之,是藏在作家心中的祕密。既然善良父親的五郎都曾經年少輕狂,那麼遺傳他DNA的少年小純會出現狀況也就不足為奇,而回首前塵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責罵兒子,只能暗自苦笑。
因為根扎得夠深,故事才能這樣順利展開,所以我才一再向學員強調根的重要性。
根不僅是時間的履歷,有時也跟過去的空間有關。
我常常要求學員將兒時住家的格局或是成長區域畫出地圖來。
這是我至今也常用的手法,不管回憶自己的以往,還是創造新的意象,畫出地圖確實很有幫助。
例如通往學校的路徑圖。
即使一般所謂的繞路,如果有心儀的女同學家在某條路上,自然而然就想繞過去;相對的有霸凌者家的路就會想避開,也不想經過有壞脾氣老爹的路。結果因為繞路認識了隔壁班的可愛女生,發展出兩小無猜的戀情,三十年後女孩變成了寡婦突然出現,新的劇情又開始發芽。
根,是戲劇的寶庫。
歷經許多事,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年輕人的氣質有了改變,學習的意志轉薄,上課漸漸都不提問了,理應要有的質疑也不再出現,最後,甚至有學員連我寫的電視劇、我的書,連看都沒看過就到課堂來了。
我越來越感覺空虛,不知如何與他們相處。二○一○年四月四日,富良野塾終於閉幕。共計招生四百四十七人,畢業的有三百八十人,其中成為編劇、演員的約占三分之一。二十六個年頭,九千四百九十五個日子。我成了七十五歲的老人。一路走來儘管辛苦,但收穫最多心靈資產的也是我吧。
閉塾後不久,以畢業生為主成立了「富良野GROUP」,定期上演原創劇本的舞台劇。每年也會聚集十名左右活躍在線上的校友編劇,由我特別教授幾堂課。雖然授課內容和以前的講義大同小異,但由於都已是在業界力搏苦鬥的專業人士了,不免常會茅塞頓開。每當這時候,收取「茅塞頓開費」的香檳酒杯裡,不停響起百圓硬幣投入的聲響。(本文摘錄自《
先跳了再說:我的履歷書》大塊文化出版)
倉本聰
一九三五年東京出生。東京大學文學系畢業。曾任職日本放送四年,退職之後,從事電視劇本創作至今。代表作品:《來自北國》、《敬啟,父親大人》、《溫柔時光》、《風之花園》等。作品深具人文關懷、對文明的省思,以及對生命的禮讚,諸多文字著作也多以此命題,批評日本各種現代弊病,甚至曾自掏腰包,創建「富良野塾」,實踐「匍匐土地」的演藝人員及編劇等養成與訓練,隨後並進一步投身地球環保,成立「富良野自然塾」。
歷年得獎無數,如每日藝術獎、藝術部長獎、山本雄三紀念路傍之石文學獎、小學館文學獎、菊池寬獎、向田邦子獎等,2000年獲日本天皇頒發紫綬勳章。
延伸閱讀